北京冬奥会临近,标志性场馆——国家跳台滑雪中心“雪如意”和首钢滑雪大跳台从创意到最后建成,经历了怎样的过程?面对曾经出现过的部分耗资巨大的冬奥场馆赛后利用不佳的问题,北京冬奥会的设计者做出了什么努力?
2021年12月29日晚,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北京冬奥会张家口赛区总规划师、首钢滑雪大跳台总设计师张利教授在“人文清华”讲坛发表演讲《建筑:来自我们,为我们》,揭秘场馆建设故事,指出北京冬奥会坚持可持续发展的设计理念,让“运动员超人”们使用过的场馆在赛后也能为大众所用。
张利,现任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长聘教授;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副总建筑师及清华院简盟工作室主持建筑师;《世界建筑》主编;中国建筑学会常务理事、国际建协理事;中国城市科学研究会总师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曾任北京冬奥申委工程规划部副部长、场馆与可持续发展技术负责人、陈述人,现为北京冬奥会张家口赛区及首钢滑雪大跳台场馆规划设计负责人。第十七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策展人。主要研究方向为城市人因工程学,关注人体与空间的积极互动关系。
在张利教授看来,任何一个好设计的产生,都源于一个好的设计问题的定义,而一个好的设计问题的定义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和这一个项目的产生、发展到生命周期都息息相关的所有人。
“冬奥项目和赛事举办、地方管理决策、所有参与冬奥筹办的人,甚至和所有没有参加冬奥筹办的人都相关。因为设计来自于生活,好的设计一定是以人们的生活为模板出发的。”
张利以冬奥会跳台滑雪项目举例道:“这些特殊的竞赛设施需要经过特殊的训练才能使用,跳台有90—140米的落差,运动员通过助滑、起跳,以80-90公里的时速飞行,最后落地,这需要承担极大的生理和心理考验,十几年的训练,才能练就超于常人的身体从事这样的极限运动,这样的运动不是给常人准备的。”
但是,如果一个设施仅仅给经过训练的“超人”使用,那么它势必在赛后很难和常人生活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奥运比赛场馆、重大的会展设施,盛会过后会出现相对闲置的尴尬,甚至需要被拆除。“这种赛后被闲置的现象被称为白象(White Elephant)现象。如果我们大家都希望这样的设施能够服务于常人长期的生活,能够长期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发挥作用,那显然既要把超人任务容纳进来,也要把常人任务容纳进来,这就是在北京2022冬奥会整个可持续性概念指导下要解决的事情。我们设计的冬奥场馆,为了加强它长期的使用效果,让每一个人都能被服务到,就要把常人任务和超人任务叠合起来。”
被称为“雪如意”的国家跳台滑雪中心位于张家口地区。在2013年、2014年开始筹备申办北京冬奥会时,国家体育总局和北京市派出上百人的团队,遍访北京西边和北边的群山,燕山山脉的余脉,寻找可能举办冬奥会的地方。冬奥会对山形地貌有一些特别的条件,比如“雪如意”所在的山谷落差140米,东侧朝向有一定植被保护,对跳台滑雪中心而言,就是天赐之地。张利表示,这些选址、规划最早是由上百人的工作创下的。
“雪如意”赛道分为HS140大跳台和HS106标准跳台,140大跳台长度110米,落差135米;106标准跳台长度106米,落差115米。S曲线的赛道是视觉上很明显的符号,张利介绍,他们寻找S曲线和国人最熟悉的文化符号之间的契合,“我们找了一百多个符号,从椅子的扶手、博古架的细节,到彩云图案、剑鞘等等,最后发现中国文化里和S曲线最契合的就是如意。如意的几何特征,有柄身、柄首、柄尾,柄身本身就是S形,很容易和赛道结合在一起,而柄尾很容易和赛道结束这部分放大的体育场结合在一起。”
但在具体实施中,这个造型很有挑战性,顶峰的位置要构成“如意柄首”的样子就不能太小,但太大承重又有问题,后来将顶峰的位置设计成空心圆,修一个直径80米的巨大空间,承重问题才迎刃而解。“雪如意”因此变成全球上首个在顶部出发区设置大型悬挑建筑物的跳台滑雪场馆。“现在的‘雪如意’中间的柄身部分是赛道,被包含在里面,赛道侧面的边用于防风。跳台滑雪怕侧向风,侧向风一旦把运动员吹出底下有承接面的赛道,就会出事故,所以侧向需要防风。防风设施是一项昂贵的构筑,索契冬奥会用了400米,平昌冬奥会用了将近700米,北京冬奥会因为有了如意的两边,只需要在山脊肩膀背侧增加100余米防风网就可以。”
“超人”也有常人的瞬间,跳台滑雪运动员在开始助滑前有0.3秒的瞬间,要关注周边景物
张利和团队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就是运动员虽然是“超人”,但也是人,开始助滑前坐在杠子上,有0.3秒的时间环顾四周,得知关于周边场景的信息,然后就聚焦到自己的起跳和飞行上了,“但是这0.3秒对他的心理健康状态有很大影响。我们怎么利用这0.3秒,帮助运动员做心理提升,这就是超人的‘常人瞬间’的问题。我们也有一个非常棒的景观,一点儿也不比印第安神山逊色,那就是穿越冬季两项运动的山谷能清楚看到长城遗迹。”
经过一番商量之后,张利说他们把原来设计的跳台方向,往北旋转了20度,“没有旋转以前,运动员只是对着对面的小山包。人的水平视角关注的范围大概在45度,旋转以后,长城遗迹、冬季两项运动的整个山谷,进入了运动员的视野。在光线均匀的时候,你看得见对方,对方就看得见你,当我们爬到长城遗迹边上再回望时,也能看到‘雪如意’。我们后来也发现在没有比赛的时候,一般的参观观众最希望停留的点,也是在这个旋转后的起跳点附近。”
“雪如意”整个跳台支在山谷里,而国际惯例一般很少这么处理,因为这会增大工程难度,但是支起来的好处显而易见,能够继续保持场馆周围的正常生态循环。
科技手段也为北京冬奥场馆建设保驾护航。比如,“雪如意”顶上的顶峰俱乐部是一个环状的空间,内圆和外圆不同心,张利教授介绍说:“这个不是蒙出来的。为何需要做成中间掏空的?因为做成这么巨大的悬挑,即使对我们的祖国的基建能力来说也是有很大挑战,掏空就能做得轻,解决承重问题。北京冬奥组委规划部的刘玉民部长和沈瑾副部长都是很好的建筑师出身,他们提示我,可优先考虑做成不同心,当中间洞口往前移,实际就等于整个环状空间往后移,这一下给我们开启了很大的可能性,我们开始一个一个实验。从美学判断来讲,把洞口往前移可能基本上差不多,但到底移到哪儿最合适?我们继续用人因量谱图的方法评价内部空间。偏心的环做出来后,环的后侧和前侧形成B和A两块空间,B空间更多是用于聚会,A空间更多是观察前面山体的景观。因为前面朝向冬季两项运动和山体这一侧。经过量谱图的预测,以及虚拟现实环境下对人反馈的预测,我们最终选择了现在的方案,内外两个圆并不同心,大概偏1/4左右。实际建成后,又在现场对9组志愿者来测试,在B端偏西那侧,从北顺时针方向往回绕,绕过西边的山,开始看到北侧,‘冬两’、山谷、长城遗迹逐渐进入视野,人的驻留时间开始上升,形成很长的停留值。逐渐转到南侧时,驻留时间开始下降,当看到雪场的雪道时,还有一个相对而言的小的次高峰。我们得知实际建成后测试的结果符合我们对设计的具体方案的预期。”
张利还介绍说,这个偏心的环还有一个附加的好处,“从这里能直接看到竞赛的出发区,运动员出发镜头很美。以前电视转播需要飞猫镜头来捕捉他们精彩的出发瞬间,现在可以从室内看到这一个场景。我们期待一些将来在此观赛的贵宾能从这个空间和运动员出发区发生一定互动。”
而首钢滑雪大跳台的设计同样是中国传统文化与高科技、环保并重。首钢滑雪大跳台既是单板大跳台运动(Big Air)在全球的首座永久跳台,也是全球首个设立在城市工业遗址上的永久奥运场馆。其剖面结构不仅满足大跳台比赛的要求,还能够最终靠附加临时单元体结构在48小时内完成向空中技巧场地的转换,这样的变换技术同样是全球首例。
而从助滑到起跳、翻滚、落地,这些动作背后动感的曲线,让张利他们想到了中国的飞天,“东方的绘画和西方传统绘画不一样,我们不通过解剖学表达人的骨骼、肌肉、皮肤,而是通过衣物的轨迹表达动感的人体经过的痕迹,因此敦煌飞天的飘带就是表达这项运动动感曲线最好的载体。我们最开始设计的时候是一根彩带,后来发现不管彩带怎么做也飘不起来,我们团队有一个年轻的女设计师,业余很喜欢做首饰设计,她提出可能一根带子不够,要多根。结合在比赛时台子底下需要临时设施和吊挂结构,我们附加了第二根彩带以后,形态好多了。但是还有一点不那么满意的地方,运动员上到顶端出发时以及上面的转播平台四面都是漏的,如果再用一根彩带包进来,就非常有可能让飘带飘起来更舒服,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个设计。”
奥运场馆遗产一直是困扰各国奥委会的难题,部分斥巨资兴建的冬奥场馆甚至会出现过赛后遭废弃的问题。张利教授介绍,北京冬奥会坚持可持续发展理念,提出“超人”的空间或设施一定要向常人靠拢,场馆不仅为赛时也为赛后设计。
为了避免“白象现象”,设计者们也做了很多,以往冬奥会跳台场馆的跳台落差超百米,普通人用不了,也提供不了很好的观光体验。因此,“雪如意”设计中沿用了一个在城市设计或目的地设计中经常用到的原则——“2.5小时慢行体验”。“‘雪如意’是第一个能够完整地让大家沿着整个跳台的长度侧向走遍的,这很明显不是为了竞赛准备的,而是为了常人游历的路径准备的,在没有比赛时是这样,在有比赛准备时也是这样。走完了这些台阶,无论上或者下,自然会形成一些节点,大家聊一聊天拍一拍照,这都形成了连贯的漫游经历。”
此外,“雪如意”的顶峰俱乐部还是一个能够适用于共享的集会空间,A区用来观景,B区赛后可以完全用于休闲,办展览、演出、会议、婚礼、餐饮等。“雪如意”下面的体育场也需要我们来关注。张利说:“一般跳台滑雪体育场要做一个反坡,这样运动员减速减得快。但是这样做,底下不是平的体育场,观众席也不是环抱式的坐法,很多在室外体育场可以发生的活动就没有了。所以我们就坚持要做调整,和国际雪联的管理人员商量了很久,最后得到他们的支持,做一个90米的体育场,观众席用马蹄型布置,这样就能确保体育场在冬奥之后更多地用于赛后常人的聚会和大型活动,跳台下就是足球场,对足球比赛、演唱会等常规大型活动,观众席容量可达1万人。”
而首钢滑雪大跳台同时带动了首钢老工业区的改造,这个改造是为了以后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发展。不论是园区湖边方便游客随时坐下休息的台阶,还是与周围冷却塔完美融合的首钢最美天际线,以及赛后一些场馆可当作创意办公空间出租,每一个巧思都坚守着可持续的理念。“在首钢园区我们不再需要担心2.5小时的目的地任务,因为首钢园区已经是大家非常向往的很有意思的城市改造区域。我们直接关注漫游任务,环绕湖区的景观和设施要怎么安排?我要感谢我们学院的朱育帆教授做的湖岸线改造和张昕教授做的照明改造,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首先我们要考虑在环湖漫游体验中怎么形成节奏,仅是一条单调的环形路线肯定不行。我们参照了比它大4倍的颐和园,用眼动追踪的办法,看到人在很大水面的边界行进时,注意力角度的变化和相应远端景物对我们形成节奏的影响。我们把颐和园的拓扑关系复制到首钢的环境里,这样就能够让人在环湖路径当中形成类似的节奏感。我曾经建议在湖边修一个坡,没有障碍,但是朱育帆教授设计了台地,他说有了台地人就会坐,停留的时间会更长,实际生活当中他的想法得到了验证,证明他是正确的。经过芦苇荡这种起起伏伏,又有了下到水面下景观的步道,人走到水里,用水的高度体验这个空间,这是和颐和园盘云殿底下的码头相类似的设计。环湖走到罐区又有一个停留节点。漫游任务还包括北京设计院吴晨老师按照首钢原来的桥架做出来的线性空间,首钢人自己叫首钢的高线公园,这一个地区不论是跑步还是亲子游览、照相,都是很好的场所。”
张利教授强调,好的设计源于生活,服务于生活。“只要我们在地表进行着空间的设计改造,就面临着人对美好生活的需求,所以,设计师依赖的数据或者人因测试的记录,并没改变服务的对象,只是让设计师更好地用更精准的方法去服务这些对象。因此这种方法并不仅仅适用于像冬奥场馆这样大型的比赛设施,可完全适用于城市所有空间的改造设计。”
张利表示,建筑规划设计要解决的问题,设计所依赖判断的数据,永远来自生活,来自于我们生活当中的每个人,而依赖这一些数据去试图寻找处理问题的答案,反过来也是服务于生活中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建筑必须来自我们,为我们。